来源:解放日报2021-05-11,11版思想周刊
思想者小传
邓伟志 上海大学终身教授,曾任上海市社会学会会长、中国社会学会副会长、中国妇女理论研究会副会长、全国年鉴研究中心秘书长,主要研究领域是家庭社会学、文化社会学、政治社会学,出版《邓伟志文集(6卷本)》和《邓伟志全集(25卷本)》。
一般认为,社会学起于英美,经日本传到中国。中国近代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严复曾翻译英国社会学家斯宾塞的《社会学研究》,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影响。20世纪初,社会学正式进入中国课堂,但基本由外国人授课,他们所讲的内容大多不联系中国实际。
1922年创办的上海大学,是国共两党合作建立的大学,校长为国民党人于右任,共产党人邓中夏任总务长。这所大学虽然身处里弄之中,却群英荟萃。其中,社会学系最为有名,被认为是中国本土社会学的发祥地。
事实上,上海大学有“新”“老”之分。新上海大学是于1994年合并组建的;老上海大学则是1922年至1927年国共合作期间创办的,走出了多位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牺牲的英烈,一度享有“文有上大,武有黄埔”之美誉。
同一个校名,同一种精神。我曾说过,社会学大门口的对联应当是“追求发财莫进来,要想当官走别路”。近百年前,上大社会学人为我们开路;今天,中国社会学人更应快马加鞭冲在前,仰望星空、脚踏实地,上接天线、下接地气,把论文写在祖国的大地上,为创建和发展中国社会学派立新功!
从“孔方兄”的小孔中跳出来,让思想冲破牢笼
老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前后有四任系主任:李汉俊(任命而未到任)、瞿秋白、施存统和李季。他们身上集中体现了上大社会学人的精神,可简要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:
一是艰苦奋斗的精神。
四位系主任的出身,多是有书香而无金钱的家庭。比如,瞿秋白曾因生活贫困而辍学,一度靠典当度日;只因付不起学费、膳费,才去报考不收学费的俄语专修馆;在上大当系主任时,家中连把椅子都没有。
不仅老师没什么钱,学生也大多是贫苦人出身。有些学生的生活费要靠老师个人资助,有些学生是半工半读的旁听生。但不论怎么贫困,师生个个有雄心壮志。
李汉俊东渡日本求学,主要目的是“成为有用之才,以便有朝一日为国家民族扬眉吐气而出力”。
李季不仅抱着先学好一门外国语、再学好“治国平天下”之道的宏愿,还刻苦钻研社会学,以至于被人戏谑为“把凳子都坐矮了”。
瞿秋白发表《现代中国所当有的“上海大学”》,强调要把上大建成“南方的新文化运动中心”。
一句话,他们都能从“孔方兄”的小孔中跳出来,都具有“敢教日月换新天”的大志。
二是专心治学的精神。
李汉俊有7个笔名,在7家报刊发文章。1922年1月,他连续发表文章,提出治乱之道以及乱而后治的归宿——“要中国进化到社会主义才能终止”。
瞿秋白十分关注农民问题。大家都读过毛泽东的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》,但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,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》的序是瞿秋白在1927年4月为毛泽东写的。
1923年秋,施存统来到上大社会学系任教,之后任系主任。他以书呆子自居,写出《资本论大纲》《社会意识学大纲》《社会进化论》等20余种书。
22万字的《社会主义史》,李季仅仅用了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就翻译出来了。毛泽东曾说,此书是他“得到关于阶级斗争启蒙的三本书之一”。1927年,李季辞职回家养猪、种田,两个月译20万字,包括马克思的《价值价格与利润》等。新中国成立后,他又翻译了《马恩通信集》。
三是为创党立功的精神。
在中国共产党的创建过程中,思想传播十分重要。这四位系主任都办过作为共产党“号角”的刊物,瞿秋白还是中国共产党第一份日报《热血日报》的主编。
1920年8月,中国第一个共产主义小组在上海成立,陈独秀为书记,后李汉俊任代理书记。李汉俊不仅在上海积极建党,还帮助其他地方组建党组织。董必武曾回忆:“1920年,李汉俊这个从日本归国的学生,我的马克思主义老师,在上海帮助建立中国共产党,并到武汉来同我商量,我决定参加,并负责筹组党的湖北支部。”
四是创新精神。
这四位系主任个个都是“思想冲破牢笼”的勇士。瞿秋白接连写出了《社会哲学概论》(1923年)、《现代社会学》(1924年)和《社会科学概论》(1924年)。这三本书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,坚持结合中国实际,是富有本土特色的社会学著作,可谓“中国社会学的起跑线”。
其中的《现代社会学》一书,阐明了社会学的中立性、综合性和实用性特征,主张将辩证唯物主义作为社会学最高层次的研究方法,强调社会变迁,堪称“中国马列主义社会学第一本教科书”。
不应只培养“知道分子”,更要强调识道和识悟
前辈学人为我们树立了典范,需要我们传承的方面有很多。对当今的社会学人来讲,重要的是从中国的社会现实出发,有的放矢地进行研究,创建中国本土的、可以跟社会学“芝加哥学派”相媲美、相较量的社会学派。
创建中国社会学派,第一要义是用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有机理论调整社会结构。
我们常常强调稳定是必要的。何谓稳定?稳定就是稳定社会体系中各要素、各组成部分之间相互联系的模式,包括政治领域、经济领域、文化领域和社会生活之间的合理架构,简而言之就是要稳定社会结构。稳则有序,稳中求进,合理的社会结构越稳定越好。
可社会是流动的,既有农民进城这类水平流动,又有农民的儿子当部长这般垂直流动。社会流动会引发社会结构的变化,为了稳定就需要认真调整社会结构。用什么调整?用社会有机理论。
这里有一个问题,应该选择哪一种社会有机理论?社会有机理论最早产生于古希腊,后来康德、黑格尔、圣西门及其秘书孔德把“有机”概念搬进社会,阐述了生物有机体与社会有机体的关系,堪称引进阶段。19世纪40年代,马克思在《哲学的贫困》和《〈政治经济学批判〉序言》等一系列著作中,进一步阐明了社会要素之间的依存性、变动性和整体性,阐明了以人的发展为主体,从而把社会有机论提升到科学阶段。
当前的“五位一体”总体布局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就是对社会有机论的正确运用,脱贫攻坚的进展就是运用社会有机论的成果。今后,应当在扶贫、养老、社保、医疗等方面继续坚持“社会以人为本,人以社会为本”的“互本论”,实现稳中求进、进中求稳,变“稳”字当头为“进”字当头。“稳”字当头是静态平衡,“进”字当头是动态平衡,要在前进中不断建立新的平衡。
创建中国社会学派,第二要义是用社会化理论提升中国人的社会化水平。
人应当是社会人,但人生下来时与动物没多大区别,甚至在蹦蹦跳跳方面还不如牛马。从自然人成长为社会人,需要一个过程。社会学把这个过程分为三个阶段:早期社会化(青少年期),继续社会化(中老年),再社会化。
社会化的实质是社会文化的内化。人类的这个内化是具有优越条件的,因为我们具有超越本能的能力,有语言的能力,有较强的学习能力。人们可以通过语言文字传达信息、沟通思想、学习社会知识和掌握社会规范,从而达到社会化的目的。
内化离不开外部社会环境,离不开家庭教育、学校教育、社会群体和大众传播工具。需要指出的是,为了帮助孩子融入社会,家长不要把疼爱变成溺爱,而应侧重于教育孩子从小就懂得自力更生、热爱劳动,力戒坐享其成。每一个孩子都要懂得啃老是可耻的。
鸟欲高飞先振翅,人求上进先读书。学校应侧重于帮助学生树立远大理想,不要只培养“知道分子”,而更要注重让“知识分子”四个字中的“识”字闪闪发光,即强调识道、识悟。
社会群体关乎人的社会化的三个阶段。少而好学,如日出之阳;壮而好学,如日中之光;老而好学,如同无限好的夕阳。为了把“日出”“日中”“夕阳”一以贯之,就要注重发挥社团的作用。因此,有必要把千人拥有的社团数量列入社会发展的重要指标。社团自身也要争气,不要变味,不要营利化,努力办成“不是学校的学校”。
媒体报道有助于开阔人们的视野,让个体看到自己难以亲历、亲见的社会知识与社会规范。媒体在人的社会化过程中,要真正起到促进作用。
这几条途径推动人们形成共同的价值标准,形成催人奋进的行为规范,从而让我们的社会井然有序。
社会学人要有“千里眼”,做到“看透”和“看穿”
创建中国社会学派,第三要义是用社会学之“矢”去射社会问题之“的”。
纵观人类文明史,不论是什么朝代,不论是多么文明的国家,都或多或少有阴暗面。社会学把这个阴暗面称之为社会问题,并把研究社会问题、找出治疗问题的药方,列为社会学的一个重要领域。
社会问题具有破坏性,不仅破坏社会的正常活动,影响多数人的共同生活,还阻碍社会的协调发展与进步。我们不能坐视不理、听之任之,而要有强烈的问题意识。
但是,社会学不同于法学,不可能把任何案例都抓在自己手里一一处理。社会学研究的社会问题的特征,应当是具有普遍性的。社会学人要有“千里眼”,不仅要看到普遍性,还要能够看到社会问题往往是由多种因素引发的,具有复合性;要看到同一类社会问题在不同时间、不同地区会像病毒那样具有变异性,进而阐明社会问题发生、发展的周期性和规律性。
凡事预则立。社会学要在社会问题初现端倪时,预见到潜伏性社会问题的未来走向,尽最大可能把问题化解在萌芽状态,降低问题的强度和烈度,从而减弱对社会的危害。
社会学的社会预测,分为狭义和广义两种。较多的是广义,即依据经验估计、逻辑推理,对未来发展大胆作出预期、预见、预感和展望,进而作出动态的预测模型。
比如,就业问题。尽管中国的失业率同外国相比并不高,但我们依然应当将失业问题视为中国社会学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。
又如,老龄化问题。发达国家普遍出现人口老龄化问题,这就提醒我们要积极考虑如何调整出生率问题,如何调整生产、流动、分配、消费之间的关系,如何处理投资方向、社会保障以及福利、救济等问题。
此外,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有差异,现代文化与传统文化有差异,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有差异,主流文化与大众文化有时也稍有不同,这都容易带来文化的脱节、中断和冲突,成为不安定因素。这就要求中国的社会学人着力阐述文化融合理论。
创建中国社会学派,第四要义是用社会学的科学方法对各类社会现象进行了解、说明、阐释和预测。
在有些地方,社会学被称为“捣蛋的科学”。为什么呢?举个例子,你去问十个老太太“儿媳妇好不好”,十个人可能都会回答“好”。于是,你就说“100%的老太太认为儿媳妇好”。应该说,这不是造谣,而是有根有据的。如果你换一种方式再去问:“儿媳妇给你烧过饭吗?”可能就会有一两位老太太不回答或者摇头。那么,刚才那个“100%”就要打折扣。如果你再问:“儿媳妇给你洗过衣服吗?”又有一两位老太太不回答或者摇头。那么,那个“100%”又要进一步打折扣。
这个通俗的例子,充分说明方法论的重要性。社会学的方法论有唯理论,还有经验论;在思维方法上有演绎法,还有归纳法。中国学界公认的是,采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社会研究最基本的方法。在社会调查研究中,既要全面,又要深入;既要定量研究,又要定性研究;既要横剖研究,又要纵贯研究;既要个案研究,又要比较研究;既要有解释性研究,又要有探索研究;既用参与法,也用观察法……
上述方法各有各的侧重点,同时也要认识到各有各的局限性。因此,尤其要提倡采用多种方法研究,提倡信息互补、思维共振。这样的“大调研”,才称得上全面深入。那种“捡到篮子里就是菜”的做法是忽悠,是敷衍,是懒政、懒学,害己害人又害国。
一句话,在社会学研究中,不能只满足于“看到”,更要做到“看透”“看穿”,透过现象抓住本质,立足当下看未来。